老张踏上自行车，把妻女的埋怨抛之脑后。
他心里憋着一把火，越骑越快，
担心如果来不及抄小道“偷渡”去工厂上班，
便只能因疫情封城而赋闲在家，帮忙带孙子。
在路上被警察拦下后，他掏出工作证明，
心甘情愿地抱着衣物被封进厂里的宿舍，
自己一个人每天固定时间起床、吃早饭，然后把碗一刷就开始工作。
“你让我在家待，我浑身不舒服”。
老张，目前61岁，凭借着机械制图的本领，仍活跃于工作场域，像他这样期望在退休后重返职场的老年人不在少数。
1999年，联合国提出“建立不分年龄人人共享的社会”的口号；在24年后的今天，银发族的再就业浪潮向我们扑来。放眼世界，日本、韩国、意大利等国已迈入超老龄社会——65岁以上老人占全国人口的20%以上，但老龄就业占总人口的比例均不足一成。
据2020年第七次中国人口普查数据，15-59岁劳动人口数量下降，60岁以上老年人比重升高。劳动年龄人口带来的红利逐渐退潮，越来越多的银发族希望重回职场。前程无忧《2022老龄群体退休再就业调研报告》显示，我国有68%的老龄群体在退休后有强烈的就业意愿，而这一意愿仍在增长。
2022年8月，中国老年人才网上线，从国家官方层面为老年求职者提供了以简历展示自己、与企业面对面交流的机会；“招聘退休员工，55-60岁，每周4-5天班，每天4-8小时，1800/3500/月”，麦当劳的这样一条招聘信息引起热议……
对于这群站在标注着“再就业”字样的大门前跃跃欲试的老人们来说，他们接下来还需要走很长一段路。
低龄老年人在求职
Linda，51岁，因为自身的海归背景，退休前曾做过中文教师、企业海外市场推广等职务，退休后选择与教育机构合作，成为诸多学子的升学顾问；廖工，60岁，从电力局的基建工作上退下来，加入了一家监理公司，穿梭于县上的各项工程当中……
在老年人才招聘网站的简历中，再就业的老年人集中于50-65岁这一年龄段，这意味着他们刚从原岗位上退休，便选择奔赴再就业的职场。他们大都符合老年人才招聘网站标题上“人才”一词的定义，或曾是身居高位的经理，又或是会计、工程师等职业，在某方面拥有自身的一技之长。
再就业原因：价值实现与生活需要
50岁对于徐晓艳来说，意味着自己要结束在电力局的职业生涯，像她之前退休的同事们那样，“照顾家人，偶尔打打麻将”。但她始终觉得“自己没那么老”。
她担忧自己在退休后有太大的心理落差，过早地囿于家庭的照料责任中，被社会抛弃。于是在她退休的半年前，“创业开小吃店”被提上了她的未来规划当中。
“这与生活无关，我不是为了钱，我只是希望自己退休前、退休后都是一个社会人。”徐晓艳补充道。从选址到置办器具，她全都亲力亲为，门店开张之后无论是后厨、杂扫、待客，零零碎碎的各种活儿都有她忙碌的身影。
“因为家人不理解我，觉得我一天到晚找事干，朋友也拿这个事对我冷嘲热讽。”在重重质疑声中，她坚持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其实我比谁都害怕赔，但好在我已经用结果证明了我自己。”目前，小吃店的收入非常可观。
这份坚持不仅仅存在于徐晓艳一个人身上。
据数据显示，46.7%的老年人再就业是为了寻求个人和社会价值；与此同时，也有34.3%的老年人将再就业视作自己补贴家用、维持生活的重要收入来源。
58岁的王天蓝和爱人都是农村出身，一直以打零工为生。他先在建工集团干了七八年，又转去做电器行业的售后，几年后辗转至电信公司，负责光交箱的维护……始终没有特别稳定的工作。
“我是有技术的，是技工。”王天蓝说，他这些年谋生的资本就是自己的一身技术。虽然工资并不算高，还会遇到不准时发放的情况，“可是家里要钱哪，你这媳妇孩子，那时候孩子还小，要急用钱，所以不断地换工作，我这几十年都是这样子做出来。”
王天蓝作为超龄农民工，曾因为相关规定被上一份工作辞退。目前，他正积极猎取下一份职业，一方面为自己“攒一点零花钱解决养老问题”，另一方面补贴儿子的大学生活费。
赵敏文在中国老年人才网上投递简历的契机，则源自于自己长达20年的基站维护经验。据赵敏文说，40岁之前自己是“穿军装的”，退伍之后在移动公司进行通信基站的维护。“基站所处的地方不是高楼就是高山，把这些设备扛上去换上换下，既需要体力，也需要技术。”解释自己的工作内容时他显得很自豪，“我自己建立了一套雷电理论，4年10个基站35次雷击，没有任何东西损坏。”赵敏文的简历上因此多了一句“曾发表过雷电理论相关论文”的描述。
曾经身穿军装的经历和工作上的成就让赵敏文在退休后依然想要做些什么。“你也看到了我写的论文吧？我觉得我有这个方面的工作才能，可以为社会和企业解决问题，我当然愿意把这份经验贡献出来。”赵敏文在解释自己做出“退休后再就业”这一决定的原因时毫不犹豫地说。数据表明，有19%的老年人和他一样，希望在退休后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继续职业发展。
求职渠道：大多依靠熟人
老张一从机械厂副厂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就四处托人帮忙寻找工作；来自广东河源的戴胜恩沿街走进贴了招聘告示的门店，一家家询问；张凤玲通过投递简历，凭借老师的经验得到了数个面试机会。
报告数据显示，58%的退休老年人通过熟人介绍获得岗位，19.3%的人选择线下到店咨询；11.7%的老年人选择在主流招聘平台上投递简历；而通过本地人才市场进行求职的比例则是10.7%。
相较年轻群体，银发族触网较少，难以在网络招聘平台上接触到与自己匹配的招聘信息。虽然中国老年人才网等老年人求职平台的上线确实为老年人再就业开辟了专门的渠道，但因为缺乏配套的宣传推广手段，因此与有实际求职需求的老年群体还有一定距离。
工资低、待遇差成再就业首要困难
中国老年人才网和全国离退休人才网的数据显示，老年人简历投递数量与企业提供岗位数量差异悬殊；提供岗位限制较大，与老年人意愿岗位有所偏差。
然而，寻找工作岗位仅仅是第一个关卡。
在对北京、天津、济南的再就业老年人的访谈中获知，“工作重、耗时长、压力大”的困难占比30.43%。居于再就业存在困难首位的则是老年人感到工资低，占比39.13%。
“你年纪大了，所以我们分给你的工作可能相应少一点……”这是张凤玲在与雇主谈判时最常听到的话语，“工作少一点”常常与“时间短一点”“强度低一点”同时出现。“但其实去了以后未必是这样。”
今年60岁的张凤玲，退休后跟随子女从江西来到了北京，已经参与数场工作面试。面试中，她发现自己常常被以年龄定工资。“三十多岁的人，做事未必比我好、比我快，凭什么就因为我年龄大了，就把我划到低一档，去拿更少的工资？”她不平道。
“像碰到这样的面试情况，我马上就会拒绝他们。”张凤玲说道。
保障缺失：老年工作者陷入劳动争议
进入用人单位再就业的老年人，在福利待遇方面的水平明显降低，甚至得不到基本的劳动保障。不同于张凤玲能够斩钉截铁地拒绝不公平的薪酬对待，急需补贴家用的王天蓝甚至无法与用工方签署劳动协议或劳动合同。为此他经常陷入讨要薪酬的困境。“上个月我去给人家装光伏电站，装了一个月了，现在还没得到工钱。”王天蓝说道。
在对北京、天津、济南的再就业老年人的访谈中，46.38%的老年人没有签订任何协议或合同。“哪里有什么合同签。像我们这样的年纪，人家都不愿意跟我们签合同的，要做就做，不做就算。”王天蓝感叹。
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以“超龄老年人”为关键词搜索案由为“劳动争议”的案件，出现2308份裁判文书。其中，工厂流水线上的普工、保洁员等，是劳动争议的高发岗位。起诉请求中，高居第一位的是“劳动关系”。
劳动关系的确定，是老年劳动者在权益保护中的前置条件。最低工资标准、工资发放、工伤认定等多个对劳动者的关键保护都是因为劳动关系的确认而存在，而大部分再就业的老年人往往因为超过退休年龄并领取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待遇而丧失劳动者资格，从而失去相应的权益保护。
2022年9月29日发布的一则裁判文书中，来自吉林的一名周姓保洁员在达到法定退休年龄时被招聘到用人单位工作，其在上班过程中身体不适最终身亡。然而，由于签订劳动合同时已超过退休年龄，未依法享受养老保险待遇，所以在申请工伤认定时因劳动关系存在争议受阻。
再就业路上的新机遇
2021年11月18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出台《关于加强新时代老龄工作的意见》（下称《意见》）。《意见》提出，面对老龄人口的再就业需求，需要健全养老服务体系、完善老年人健康支撑体系、促进老年人社会参与，积极培育银发经济。在政策支持下，社会各界组织和机关企事业单位将共同参与，结合各自职能开展老龄工作。
在一部分再就业银发族于传统行业谋求机会的同时，也有老龄人群选择试水新兴行业：营养师、健身教练、民宿房东、老年模特……这一系列职业是结合老年人优势和自身需要，成为老年人再就业的方向。
于是，这一群老龄求职者在人口变迁的历史幕布下，面对内心的动力或是外界的推力，用尚且富余的体力和脑力，试图重新建立起被纸面年龄割断的社会连接。
这7.2万条银发族求职数据仅仅是全国再就业老年人大军中的冰山一角，在水面之下，仍有大量越过退休年龄的老年群体，在已经走了半辈子的工作道路上继续前行着。
徐晓艳准备为“把小吃店开满三年”的计划做下一步投资打算；王天蓝暂时放弃了线上求职，他坦言：“我就想帮别人拉货，但是要有车才可以，就想买一台二手车，但是现在没有钱也买不起。”
又是周一上班的日子，与过往三十年间的工作日早晨没什么不同。结束单休的老张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向厂里出发。伴着车轮与车轴之间吱呀作响的摩擦声，他路过身旁速度越来越快的车辆，路过人行道上向地铁站匆匆前行的年轻白领，与整座城市一同醒来，又没入人潮中。
（文中采访对象老张，Linda，廖工，王天蓝，洪波，刘佳宝皆为化名）
本文为“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本科生数据分析与信息可视化课程”作品，指导老师：周葆华、徐笛、崔迪
作者：范潇行、李鑫瑀、言舜豪、杨伊静、阿迪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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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涂永前,金旻禛,张晨,刘洽言,程帆,李可心.城镇低龄老年人力资源开发的影响因素及供需匹配研究——基于北京、天津和济南的调研[J].创新,2021,15(01):9-23.
[4] 前程无忧《2022老龄群体退休再就业调研报告》,2022
[5] 智联招聘《中高龄求职者就业问题研究报告》,2021
[6] 联合国《人口老龄化及其社会经济后果》,1956
[7] 国务院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领导小组办公室《2020 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2020
栏目主编：张陌、尤莼洁 文字编辑：何书瑶
来源：作者：复数实验室
